最近媒体上,出现一些否定中医药的议论。由于领衔者是著名的科学家,他们在坚持科技打假、反对迷信活动方面,曾得到我们的尊重。因此,他们否定中医药的议论,就格外值得重视。
对于他们旗帜鲜明的打假与反迷信活动,笔者曾予支持,还在报刊上发表过《迷信=骗子+傻子》等文章。但对否定中医药的科学性,就不敢苟同。中医药的发展,本已步履维艰,若再挨上这一棒,更无疑雪上加霜。另外,假作真时真亦假,所以才要打假;但若打错了,真作假时假亦真,岂不助长作假。
他们认为,被称作“医圣”的张仲景,“他的医学知识,可以说大多数都是错误的,远远比不上今天的任何一位正规医学院校毕业的学生。”认为“古代医学中错误的部分比正确部分多得多”。而“中医则将《黄帝内经》、《伤寒论》、《金匮要略》等古代文献作为中医学生必读、必背、必信的至高无尚的经典,作为诊断、处方的依据”。还列举了如柴胡、板蓝根、黄连等60多种常用中药材的毒副作用资料。
这些偏颇、武断的结论,无疑从根本上否定了中医药学。甚至连当今众多的中医药院校,也算不上“正规医学院校”了。
否定以至主张取缔中医药,在我国近代史上也不是头一遭。上世纪初,北洋政府与国民政府时期,曾几次有当局头面人物,指责中医药,主张废止。1929年国民政府召开的第一次中央卫生委员会,通过了余云岫等人提出的《废除旧医案》,引起全国中医反对,才被迫终止。
新中国成立不久,卫生部个别领导人也怀疑中医药,后受到中央的批评。我国政府一贯主张“要坚持中西医结合的方针,中医、西医互相配合,取长补短,努力发挥各自优势”。“发展现代医药和中国传统医药”,这句话已写进《宪法》第二十一条中。
为什么既要发展现代医药(西医),也要发展中国传统医药(中医)呢?为什么中西医要取长补短呢?这是有其理论与实践的科学依据的。
医学无疑属于科学中一门,但又不同于其它自然科学,有其独具的特殊性。
首先,自然科学是以自然现象为研究客体,人为研究主体,主客体是分离的。医学则例外,主客体是同一的。人既是被研究的客体,又是研究的主体。这一特点,就造成医学研究的特殊性与艰巨性。苏东坡在吟庐山的诗中说:“横看成岭侧成峰,远近高低各不同;不识庐山真面目,只缘身在此山中”。这就道破医学的特色与艰巨。对人体生命系统的“真面目”,之所以至今仍处于“不识”的状态,只因为人本身就处在此系统中。古人说,“智者不能自见其面,勇者不能自举其身。”其意也如此。
不同文化背景的医学,就从不同视角来观察研究人体系统。有的“横看”,有的“侧看”,结论也就有是“岭”、是“峰”的差异。人体生命系统复杂多变,出现因人因时因地的“各不同”。中医横看成岭,西医侧看成峰。唯有互相配合,才可能较接近于认识其“线;其次,医学研究对象是人,而人是目前宇宙里各种运动形态中的最高形态。从黑洞到天体大爆炸,皆属于物理、化学运动形态,充塞环宇。生命的出现,进入高级生物学运动形态,是地球经过几十亿年演变的结果。至今还未发现别的星球或天体有类似的生命运动形态。地球上的生命由非细胞进化为细胞,由单细胞进化为多细胞,由低等进化为高等,又是十几亿年的进化历程。直到上百万年前才出现猿人,这还不是我们线万年前,出现了现代智人,才有了人这种最复杂、最高级的运动形态。这种形态,不仅包含有物理的、化学的、生物学的各种物质运动形态,还出现了意识、心理、思想、感情、社会等更复杂、更高级的运动形态。
因此医学研究的是一个更具有混沌性、模糊性的超复杂性系统。至今发现的物理学、化学、生物学知识,皆可运用于医学,但医学绝不只是这些知识的总和。因为人这个超复杂性系统,已发生了质的飞跃,产生了自身特有的运动形态与规律。
人体绝不是物理学概念中的机器,绝不是信息技术概念中的机器人,绝不是化学概念中的反应罐,也绝不是生物学概念中的多细胞集群或灵长类动物。人就是人,虽然他不是神,但他绝不是一般的生物。文艺复兴时代的人文主义者莎士比亚,通过哈姆莱特的独白说:“人类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杰作。多么高尚的理性,多么伟大的力量;多么优美的仪表,多么文雅的举止。在行为上多么像个天使,在智慧上多么像个天神。宇宙的精华,万物的灵长。但人啊,你到底又是什么呢?”
因此,医学不同于一般自然科学,也不同于兽医学。医学是人文同科学的交叉与结合,是社会科学同自然科学的交叉与结合。在这方面,中医比西医结合得好。这也正是中西医要互相配合的依据之二。
第三,从中西医发展历史来看。作为现代人类,只有10万年左右的历史,进入有历史记载的年代,还不到万年。古代医学中,古埃及医学和古印度医学都曾辉煌一时,但可惜后来都中断失传了。古希腊医学也中断了近千年,后随文艺复兴,才逐步出现现代医学。而唯有中国医学,几千年从未中断失传,一直传承至今。由于中国在人类历史上,人口一直占世界人口的1/4,有时达1/3,如今仍占1/5强。又拥有世界顶级规模、水平最高、历史最久的农耕经济。在文艺复兴前,可谓是统领世界水平的主流国家。在两千年前,就形成了一个庞大而严密的医学理论体系,一个独特的包括病因、病机、诊法、辨证、论治、药物、预防、养生等临床体系。这就反映在《黄帝内经》与张仲景的《伤寒论》等经典著作中。这个医学体系,是1/4人类经验的结晶。他一直成功指导中医的临床实践,从而使1/4人类一代接一代的繁衍、生存、发展。虽然也不断出现瘟疫等传染病,但并未像欧洲那样,仅因为一场黑热病,就夺去2/5人口的性命。
现代医学是在文艺复兴之后,随自然科学的出现而出现的。17世纪兴起解剖学、血液循环学。18世纪出现水银华氏温度计来测量体温。19世纪用显微镜观察细胞,后来,巴斯德又发现了细菌,于是出现细胞病理学、细菌学和免疫学,开始使用疫苗。20世纪上半叶,出现了磺胺类药物和抗生素、X光透视及新型手术。二战以后,现代医学才突飞猛进。50年代出现超声成像技术,70年代出现断层成像(CT)技术,80年代出现核磁共振成像技术,使医用影像学为人体检查提供新的装备。再加上生物电技术在心电、脑电、肌电检测上的运用,放射性同位素运用,各种化学分析检验测试仪器与技术的运用,使西医对人体活动的许多因子,有了定量的检验测试的数据。加上各种人造器官(人造肾、起搏器、人造心脏等等)与、干细胞培养、基因工程等,使西医从现代高科技发展中,源源不断获得许多新的手段与工具,这更如虎添翼。但不要忘了,西医也就二百多年的历史。真正意义上的现代医学,更只是近几十年的事。虽然进步很快,但对于超复杂性的人体生命系统来讲,仍是沧海一粟。不要说远远够不上穷尽真理,就连中医几千年前发现并加以运用的经络系统,到现在也未能找到解剖或生理上的依据。但这个系统连西医也承认确实存在,针灸术在西方发达国家还很受欢迎。
因此,从中西医发展历史来看,中医历史悠远长久,至少是七十多代人临床经验的积淀,但近代发展不快。西医历史很短,仅几代人,但近代发展非常迅速。这正是两者应互相配合的依据之三。
中国传统医药是农耕文明的产物,以东方文化为背景;现代医药是工业文明的产物,以西方文化为背景。两者确实存在很大差异。
我们目前要实现现代化,向工业文明过渡,就要大量吸收西方文化的精华,当然包括现代医学。但也不能丢弃自己民间传统文化中的精华。这不是出于民族自尊,而是出于崇尚真理,出于人类的未来发展。
当代国际著名历史学家汤因比,过去曾认为,以中国为代表的东方文化已僵化并走向死亡了,唯有西方文化才是方兴未艾的。但到晚年,他认识到东方文化的现实重要性与生命力,认识到西方文化的缺陷和给人类带来的负面影响。他主张东西文化应当互相取长补短,才能解决人类的未来。这是十分有见地的。
随战争手段的一直在升级、恐怖活动的频繁出现、地球环境的日益恶化、气候的明显反常、生物多样性的流失、自然资源的枯竭、人类心理的失衡、社会危机的加剧,等等,人类的生存确实面临巨大挑战。这使许多负责任的西方学者,开始把目光转向东方,希望能从东方文化中寻找出路。比如东方文化中的和谐理念:道家的天人合一思想,就主张人与自然和谐相处;儒家有关仁的思想,就主张人与人的社会和谐;中医的身心调和思想,就主张人的肌体与心理的和谐。这些思想和理念,切中时弊,正中要害。这正应上“只有民族的才是世界的”之说法。
东西方文化差异,可列举很多,现仅举出同医药相关的几点。
第一,东方强调天人合一,人要顺乎自然;西方强调人定胜天、战胜自然。中医重视人与自然环境统一,强调天人相应,注意节气变化,用药多为天然的。西医只注重人体自身,如何战胜病原体,不重视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,用药多为人工合成的。
第二,东方侧重整体,重综合与归纳;西方侧重局部,重分析与演绎。中医把人看成一个整体,是一个模糊的超复杂性系统,采用综合的方法,可以头痛医脚。西医则把人看成是由各个系统、器官、组织、细胞构成的复合体,采用单因子分析的方法,随技术发展,越分越细、越单一、越精确,直到分子水平。
第三,东方重形像思维,重直觉、悟性;西方重逻辑思维,重实证、理性。因此中医用阴阳、五行、运气、脏象、经络等形象地描述人体各种器官与功能的相互关系,用悟性直觉勾画出一个模糊的复杂性体系,让人感到玄学的味道。西医则采用数理思维与实证的方式,理性的观察人体,用各种自然科学的概念来看待人体。医学描述同自然科学述语也相一致,让人感到科学的味道。
第四,东方重模糊,亦此亦彼,重内在联系,讲究复杂性;西方重清晰,非此即彼,界线分明,简洁明白。中医理论就重模糊,重复杂性,亦此亦彼,中药讲究君、臣、佐、使的配伍,讲究四气五味,升降沉浮,若干味中药混成一体,也弄不清什么是有效成份。西医理论就重清晰,判断明确,非此即彼,西药有效成份单一,效用专一,含量精确。
第五,东方重经验,重特殊性、偶然性;西方重推理,重普遍性、必然性。中医以经验为主,通过问、闻、望、切等经验来了解病人,重视病人的特殊性,采取因人因时因地而异的方法,既可同病异治,也可异病同治。因此缺少统一标准。西医以推理为主,通过种种仪器观察,生理生化指标检测,从精确的数据中,按统一标准,判断病症,对症下药。重视病的普遍性,不注意人的特殊性。
第六,东方重身心统一;西方则身心分离。中医保健养生,讲究身心和谐,如太极拳、气功等,讲究杂食与食药同源。西医有病治病,重肌体变化,不注意心理、感情变化,保健单纯,运动就是运动,饮食也单一化。
由于东西方文化背景的差异,就造成中西医药的差异。这种差异就决定两者应当互为补充。
代表现代医学的西医,既属工业文明,就拥有得天独厚的优势。他以博大精深的自然科学体系为基础,对人体生命运动的规律与体质变化,作出越来越精细准确的定量分析,微量到ppb水平(1/10亿),微观到分子水平。对于病理、药理、流行病控制等都有系统、详尽的研究。
西医以极快的速度汲取高科技的成果,充实到检测、手术、药物等领域。新医疗手段,层出不穷,日新月异,令人眼花缭乱。
西医在外科手术、流行病控制、动物实验、免疫技术、、基因工程、干细胞工程、新药物筛选、医学工程等方面,开辟了广阔的道路。对于当代人类平均寿命的提高,对于未来人类的健康,发挥着主力军的作用。这些是勿容置疑的。
但西医也有其短处,对人的特殊性不够重视,侧重人的生物性,忽视人的心理、感情、行为、社会、环境等方面的因素。过于侧重人体的局部直至微观机制,而忽视人体的整体相关性与宏观调理。药物主要是人工合成,药效专一,常治标不治本。受工业文明影响,常把病人当作一“加工部件”,在医院的“流水线”上,从这个科室转到那个科室,流经各“车间”接受各式装备的检测,抽取各种样品作生化分析。医生只依靠各项指标数据而作出判断,或处方或手术。这种治病不治人,也常引起副作用。比如非典期间,靠插呼吸机、打激素等,虽救活了一些人,但不少也留下严重的后遗症,造成终身残疾。
代表传统医学的中医,既属农耕文明,成熟于一两千年前,就必然缺少现代自然科学知识的支撑,重于经验与形象思维。所以发展缓慢,仍靠千年前的经典著作与配方。对于不断出现的高新技术,也麻木迟顿,不能及时吸纳采用。虽有近万个传统方剂,但多靠野生生物资源,随生态恶化,天然药物资源已渐匮缺。中医的诸多缺陷是十分明显的。这也是常被人误认为不科学的缘由。
然而中医在宏观战略上,重视人的特殊性,强调人的整体性,主张标本兼治,关注人体同心理、同社会、同环境的统一和谐。这些都是其优势。比如有人呼吸系统患病,西医久治不愈,中医却从肠道着手用药,不久痊愈,因中医认为肺与大肠相通。中医抢救的非典患者,就没有后遗症。因他重视整体的调理,用药温和,靠调节人体机制来战胜疾病。中医用药因人因时因地而异,强调配伍,综合效果。如果把中药材作为单因子分析,的确会发现具备毒副作用。但经配伍后,毒副作用就被平衡减缓。有时中医还采用以毒攻毒的处方,也能治好病人。中医这些优势与疗效也是毋庸置疑的。正因如此,在国内甚至国外,仍有相当多人,救治于中医,特别是一些慢性病、功能失调性疾病、老年病与疑难症,常有很好的效果。
因此,从医学战术上看,西医具有无与伦比的优势,也是当今世界医学的主流;从医学战略上看,中医也确实具有优势。现代自然科学包括医学,其发展趋向是:从分科过细转向综合,从线性转向非线性,从简单性转向复杂性,从不可逆性转向可逆性,从一般性转向特殊性,从必然性转向偶然性,从可预见性转向不可预见性,从治标转向治本。这些正是中医的特色。因此,现代医学的逐步发展,可以从中医的宏观战略思想上,获得启迪与思路。
传统医学要在继承经典的基础上,取得逐步发展与创新,也必须从西医的微观战术上,汲取方法与手段。现代科学知识、高科技成果,西医能用,中医同样也可采纳。若仅固守传统经典,拒绝现代科技成果,就只能延守经验,而不能创新发展。长期以往,恐怕连延守也要发生困难了。因此,中西医应当发挥各自优势,互相借鉴,用对方的优势,弥补自身的不足。
当前日本、韩国等对中医药研究十分重视,中成药出口远大于我国。国际医学界,也把传统医学作为替补医学。我国还将中医药作为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在申报。因此,否定中医是不可取的。但中医若不创新发展,只是停留于文化遗产的层面,也同样是不可取的。